濱口龍介2021年執導的《Drive My Car》(日文為《ドライブ・マイ・カー》,台灣翻譯為《在車上》,2022年2月上映),由西島秀俊主演,改編自村上春樹《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之中的同名短篇,成為一部三小時的電影,在坎城影展獲得最佳劇本等三個獎項,也有獲得金棕櫚獎的提名。以上這些資訊都是一維基就有的,但以下,我想說的是,何其幸運,2022新年之始初進戲院,就看見一部空降盤據個人近年最愛的電影。
這篇文章意不在暴雷,好像也很不專注於電影本身,而是一篇個人觀影活動的紀錄,會一直寫一些有的沒的,但可能難免透露一些劇情,請不喜劇透者自行斟酌是否往下看。
2022年初的德國慕尼黑,仍然因為名字裡有19的病毒,進入電影院必須遵守2G+原則,也就是只有康復者和打完疫苗的人,並再加上持有陰性證明才可以進入影廳(geimpft/genesen und getestet/geboostert – vaccinated/recovered and tested/boosted),當然也必須佩戴口罩。不過如果是打完第三劑的民眾就不用另外提出證明,這或該算是某種nudge(推力),提供大家趕快去打第三劑的一個誘因。
從初來乍到德國時,也就是四五年前開始,陸陸續續累積了一些在慕尼黑的觀影經驗,回想一下也是滿多元的,除了會去我稱為慕尼黑威秀的大型商業電影院,搶高級座位或杜比廳買爆米花吉拿棒配漫威或星際大戰以外,也去過一些小型的影院或是影展的空間。而作為一個雖然需要獨處卻又恐懼寂寞的人,實在還是無法接受一個人看電影這件事,在德國的話,心裡的牆堵在那的理由和在台灣的不太一樣,但總之我就是不想。
這次《Drive My Car》回到了Monopol看,大概可以稱之為慕尼黑真善美吧?這裡比較容易看到原音電影,或是較小眾的一些選擇。之前曾在這裡參加《我們的青春,在台灣》的特映會,有導演的映後座談,當時我們還同場加映,舉辦了聲援香港的活動。那已經是2019年夏天的事了。

我們接收著一樣的濱口或村上嗎?
電影一開始我就陷入一陣痛苦,不知道為什麼事前完全忘記思考聲音和字幕的事。但謝天謝地,至少沒有看到德語配音的版本。不過,日語發音配上德文字幕,對我來說是兩個我個人能力處於半吊子的語言,大概可以接收八成,但是沒有辦法同時input,必須專心致志於一個選項,要聽就聽,要看字就看字,勢必要做出選擇。約莫前半個小時我都處在這種視聽困境,但過程中,屢屢發現德文字幕和我聽到的日文,儘管大意相同,但氣氛的差距甚巨,約莫是點了東方美人茶最後喝到德式感冒茶的距離,但大部分的時候來不及反應這到底是什麼茶就來到了下一口啜飲。再加上如果要看字幕,很難專注於整個畫面,大約半小時過後,我的選擇就很清楚了。同時也發誓,未來一定要再看一次中文字幕的版本。
只是,日文聽力還是相當有限,始終有種我聽到的都是僥倖啊的感覺而遺漏掉了什麼,但說不定專注於字幕的德國人和我失去的東西也差不多。影廳裡的德國人比我預期的多,不過年齡層偏高。我時不時想著,他們接收和理解到的,會不會和我是完全不同的呢?
我在德國買過兩本村上,都是在慕尼黑機場書店買的。這原本是一個計畫。每次去機場送來訪的親友離去,內心就會空出很大一塊,突然自己的精神內在多出了一間客房的感覺,有點想去進行大掃除但又沒有勇氣開門面對空空蕩蕩的房間。為了彌補這種感受,決定在每次送完機就去書店買一本書。
第一次有這個想法時,在機場書店看見了一整排的村上,覺得部分書名需要思考一下它們是誰,不過《海邊的卡夫卡》倒是非常直接,就叫Kafka am Strand。我拿起那本,找了一下高中時曾經寫成無名一篇文章的那句「世界是隱喻,田村卡夫卡老弟」,發現還算看得懂,就把它帶回家了。從機場回城裡的路上我開始看,覺得似曾相識又如此陌生,用德語說村上故事的感覺很不同,將這一切用德文描述的時候,我伸手抓不到那種我心目中非常日式的敘事模式,但或許那是賴明珠也說不定。不禁覺得,德語區的人,如果喜歡村上的話,好像喜歡的是和我很不一樣的東西,我們可以對談嗎?
第二次在機場送家人離去,我又去挖了一本Naokos Lächeln,直譯的話是「直子的微笑」。我心想天哪,這真是,太不直接了,不過封面倒還是紅色和綠色,於是我在回程的S-Bahn上進入了《挪威的森林》的德語世界,為了徹底跳脫送完機的空虛,當時還考慮了要聽Spotify的村上歌單還是伍佰。必須說,我很不喜歡德語版的挪威的森林,從標題就覺得不對盤,為什麼是直子呢?感覺那是另一個我不認識的故事了。喔,不行,這個買村上德文書的計畫也因此變得有點意興闌珊,但中斷的原因可能不只如此,我再一次去送機時是送一位教授返台,比起內心空洞我更感到全程擔任翻譯後的疲勞與飢餓,所以就去機場麥當勞吃套餐,還順便發現機場的麥當勞比市區的貴。
因為突然想起了這樣的事,讓我不禁偷環顧了一下電影院內的德國人們,思考我們面對相同的大螢幕,接收到的訊息是不是很有差異。一樣的腳本用不同的語言呈現,想必會有些距離吧?
對喔,僅從我有限的語言能力而言,我覺得答案已經是肯定的。不禁覺得有趣,如果我和現場的德文母語人士都喜歡這部電影,我們喜歡的是一樣的客體與感受嗎?
電影的聲音與字幕真是深深與該語言的文化脈絡背景密接啊,以下三個版本是德文字幕、繁體中文港版字幕、以及繁體中文台灣版字幕。用幽微來形容其間差異好像太保守了,就連兩種繁中字幕我都覺得氣場很不同,至少對我來說,這種差異真是相當有趣。
- 德文字幕:
- 繁體中文港版字幕:
- 繁體中文台版字幕:
儘管沒什麼必要,但還是想公布一下我的心證,就是我真的很喜歡台灣版的翻譯,但我想,就是因為這最接近我一直喜歡著也最熟悉的風格吧,我就是預期看到這樣的氣氛,而這部電影搭配的字幕也高度地營造出我想像的氛圍。例如縮圖中的「wundervoll」和「迷人」,前者讓我聯想的是迪士尼城堡煙火式的美好,但迷人就有更多含蓄的魔力。
符合心跳頻率的美
跨越或是說習慣了語言的隔閡以後,就必須說,這真的是一部正中我心的電影。「我就是喜歡這種東西啊」這樣的感受在我德國日常很少出現,出現時覺得心情非常好,血流很暢通,不快不慢剛剛好,用一個很舒服的節奏享受一切,並且,完全沒有感受到這是一部長達三小時的電影。
而無論是哪種情感,在全片裡都用一種細膩的型態繚繞著並壓抑著,看得見,也看不見。隨著劇情推展,最終以一個非常含蓄而溫柔的角度拋出,並安靜的收束。而這一切都與車上這個空間連結著。
不知道心曠神怡和扣人心弦怎麼有辦法同時發生,但觀影的感受確實如此。畫面真的好美,隨時都好美,東京或廣島,西島或是每位演員的取鏡角度,那些漢字出現在畫面也好美。太喜歡那種不透過言說表現的情感,不說的彷彿有無限可能,卻又是那麼可以透過感知直達我們的意識。車子總是穩穩地開著,就像整個故事流暢而穩穩地說著,發生了許多事,車子這個空間與空間內的對話卻是穩穩地延續著,神奇的是在平穩之中也不斷推進。相較之下,妻子情夫的顛簸與衝動也透過另一台車的狀態展現。
其實可以說,電影分為兩個部分,直到紅色車子穿越隧道來到廣島,開啟了電影的第二部分。從有妻子的時空,來到了喪妻後的下一個階段。運轉手在第二個時空出現,看了一些影評,也想說,我真的不在乎她是不是什麼療癒女神或最後與西島飾演的家福之間感情狀態如何,她坎坷地卻也穩穩地接住這個故事線,開下去,如同她說,開車就是她的工作。
而貫穿全劇,持續對話著的,是契訶夫的戲劇《萬尼亞舅舅》。電影裡每個人似乎都扮演著說故事的人,也和這故事保持著微妙的關係,不同階段的練習,直到公演,共鳴著家福的情緒流線。
電影裡有個台灣女生,我覺得非常立體,就是一個在國外的台灣女生的樣子,勇敢而直接的鳴放。韓國手語演員也是一個安排的恰到好處的角色。
個人相當著迷於家福妻子的形象與聲音,迷人,對,這個詞真是再適合不過,也著迷於她的靈性如何地貫穿全戲。她毫無疑問是愛著家福的,出軌的情感卻也是真切的,於是她的短篇有家福沒有聽過的結局,沒被翻開的那些,家福在車上聽著高槻帶著豐沛的情緒說完。
(查了一下發現家福音的演員十年前在挪威的森林電影版飾演玲子姐呢。)
恰到好處可能也是想為這部片標記的個人關鍵字。恰到好處的美感,恰到好處的收放,恰到好處地投射了某種非常日本(或,非常我腦內的賴明珠)的敘事,彷彿是剛剛好的濱口與剛剛好的村上,當然還有剛剛好的西島與岡田。可能也恰到好處地,在疫情期間的歐洲補充了一些我很想念的元素。
十年前的自己可能會想更縹緲地而隱喻式地寫這篇,但十年後的我沒有選擇這麼做,最後想紀錄下來的是,離開電影院前,我突然想到,或許這會是自己這輩子最後一次在這個地下室的小影廳看電影哪。有了這樣的念頭以後,走上樓梯的腳步也微微地感傷起來,透過口罩仍能傳來的菸味也顯得有些令人迷惑。但再走兩階,覺得,如果是這樣的話,《Drive My Car》和我身邊的朋友們作為我與這個空間最後一次的連結,真是太好了。
總之,如果有人要問我這部的話,我會說喜歡呀,非常喜歡喔。
最後的最後,附上Beatles的同名作品。